
在东平博物馆里,静静躺着一块长163厘米、高65厘米、厚26厘米的石匾。上世纪80年代,它在城内池塘中被发现,从此向世人诉说着东平州城往日的辉煌。这块名为“望鲁”的城门石匾,曾经镶嵌于州城的南门之上,与“龙虎”“瞻岱”“秩成”“拱极”等城门石匾一起,见证了这座城池的沧桑变迁。
一块沉睡池塘的巨石,一段被水患与战火冲刷的往事,如何唤醒了一座古城跌宕起伏的辉煌记忆?让我们一探究竟。
□孙晓明 孙辰龙
洪水后的新城
宋真宗咸平三年(1000年)五月,桀骜不驯的黄河在郓州(今山东东平)东南方向的王陵埽突然撕开一个口子,奔腾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,冲进巨野,流入淮河、泗水,直逼郓州城。
当时的郓州城位于现在的东平湖内埠子坡,是唐宋时期天平军节度使、郓州、须昌县的治所驻地,为一方重镇。
面对悍激的水势,宋真宗与大臣们商议,决定迁移城中百姓,另筑新城,躲避水患。基于此,派遣工部郎中陈若拙、内侍副都知阎承翰两人负责,前去谋划处置。
陈若拙勘查了郓州地貌后,上奏表“请徙于东南十五里阳乡之高原,诏可”。并进行了新城规划。
同年六月,郓州迁徙至原址东南十五里的汶阳(今州城街道驻地)高原地带。姚铉(北宋官员)临危受命,奉旨修建新城。姚铉在其所上《迁移郓州谢表》中写道:“倏移城郭,直疑游仙人之宫;竞创室庐,皆谓入华胥之国”。以此来赞美新城的精致与壮阔。其在危难之时勇于承担大任、及时处理政务、认真务实的作风也受到当地百姓的赞颂。
乾隆《东平州志》记载,新城“其城本筑土为之,形如方胜,南北各一门,东西各二门”。所谓“形如方胜”,是指形状像传统的“方胜纹”——一种由两个菱形压角相叠组成的图案。方胜原为古代妇女的发饰,后逐渐演变为具有“同心”“胜利”等吉祥寓意的装饰纹样。有趣的是,民间也流传将此州城附会为“龟城”。这一附会,与“方胜”的寓意虽有不同(“事殊”),但其内在逻辑是一致的(“理同”),即都运用了通过具象物形(菱形、龟)来寄托抽象吉祥观念(同心胜利、坚固长寿)的象征手法。
郓州新城从咸平三年(1000年)八月开建,集中人力物力,昼夜施工,到次年五月,一座周长二十四里的巍峨城池拔地而起。宋真宗命翰林学士梁周翰作《新移郓州碑铭》,勒碑刻铭,立于城中。
“望鲁”之名由来
东平州城自北宋咸平三年由知州姚铉奉旨移建新址后,其城墙皆为土筑,而土城在坚固性方面远不如石城、砖城,故元明以来,屡次加以重修。
清乾隆二十一年(1756),东平州夏秋季节阴雨连绵,城内多处积水严重,城堤和城门也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坍塌,城内一片狼藉。乾隆三十三年(1768年),巡抚崔应阶、藩司梁鸿翥根据前期李时乘的重修申报,先后亲自勘查,认为城内西部地旷民稀,又是洼地坑塘,决定将西面城墙基址向内缩进二里三分,并将土城墙改建为砖墙,由知州沈维基负责重修。
乾隆三十四年(1769年)三月二十七日开工,在工程建设期间,沈维基亲自监工,材料的募集及指挥施工等事项都由他全权负责、亲自执行。不论严寒还是酷暑,百姓们总会看到他在施工现场忙碌。修城期间,每到秋汛之时总会遭遇洪水围城,使得很多建造用料被洪水冲走。这个时候,沈维基就会自掏腰包,以一人之力捐资弥补。
经过两年建设,大功告成。新城长十三里六分,高两丈,顶宽一丈二尺,西面两城门改为一个。同之前相比,西面城门的数量有所变化,城门的名称更是别有一番韵味。按八卦方位,东二门偏北者为虎门,偏南者为龙门,合称大东门为龙虎门;因东望泰山,小东门为瞻岱门;因南望鲁地,南门为望鲁门;因秋自西来,寓意收获,西门为秩成门;因星拱北极,北门为拱极门。除此之外,还修建了五座城楼、五条马道、五个月城门、十个券台、六个角台和一个炮台。沈维基作《重建东平州城记》以记之。
沈维基因为修城之事得到了士绅和民众的赞扬。他还充分认识到东平州城地势低洼,雨后极易形成积水,且难以排泄的情况,于是在北门大券台和月城券台这些地势低洼之处各砌了一道明沟。明沟深三尺、宽六尺,沟渠两旁铺以大石,砌以金刚墙,沟底同样铺以大石。这两条明沟的作用极大,洪水来袭时,可往里填土阻挡;而洪水退去后,又可以挖开泥土将水泄走。
“望鲁”这一名称,寓意深远。南望鲁地,表达了这座城市与鲁文化的深厚渊源。事实上,“望鲁”之名并非东平独有,在清平县(今山东临清市和高唐县的范围内)的城门中,南门也被命名为“望鲁门”,在章丘的埠村,也同样有“望鲁门”的存在。这反映了山东地区深厚的历史文化认同。
屡毁屡修的沧桑
东平地处南北要冲,北翊燕赵,南控江淮,特别是北宋时期,从这里到首都汴梁(今开封)平畴沃野,无险可守,北依泰山余脉、西据黄河之险的东平,自然成为拱卫京师的门户。
正因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,东平城在历史上屡经战火:
宋建炎二年(1128年)十二月,金军攻破抵抗数月的东平,知府权邦彦力战不敌,突围遁走。
金大定二年(1162年)正月,抗金义军耿京攻克东平,驻扎于此,派遣辛弃疾等南下联络南宋。
金兴定五年(1221年)四月,东平粮尽城破,投降蒙古的地方武装严实进驻。
元至正十八年(1358年)正月,红巾军田丰攻克东平,1361年八月,元军收复东平。
从宋末到明初,东平每几十年就历经一次战火,城池屡毁屡修。
明洪熙年间(1425年),知州李湘沿城墙旧址进行了重新修筑,任职十年间,为官清廉,勤政为民,转任怀庆知府时,百姓扶老携幼依依送别数十里。
明嘉靖二十八年(1549年),知州李升疏浚加深护城河,河堤种植柳树,河内放养鱼鳖,供官方接待、祭祀之用。
明万历五年(1577年),知州邱如嵩看到城垣坍损,开办官窑烧砖,征发民夫务工,历经数月,修葺一新。
明崇祯五年(1632年)四月份,饥民攻入东平,捣毁府库,焚烧册籍。六月份黄河在孟津决口,水侵东平。事后,分守东兖道陆梦龙多方筹集,知州常维翰督修州城,借以固守。
崇祯十三年(1640年),知州王奠民率领乡绅分段认修,其中杨膏先、杨膏照兄弟二人负责修筑大东门至东北城角一段。在他们的努力下,城墙垛口变得更加坚固。
每一次战火后的重建,每一次水患后的修葺,都让这座城市更加坚韧,而“望鲁”门石匾,也在这沧桑变迁中默默见证着一切。
宋风浩荡文脉长
历史的尘烟,掩盖不住千年古城曾经的峥嵘岁月,斑驳的史册里,镌刻着那年那城那些人的文化印记。
郓州新城建成后,在文化繁盛的有宋一代,这里名贤毕至,俊杰星驰,如同耀眼的明星闪烁在这片土地,更不乏其中荦荦大端者。
宋天圣八年(1030年),“宋初三先生”石介任郓州观察推官,四年后,秩满调任南京。
景祐四年(1037年)四月,“连中三元”的北宋名相、诗人王曾因政见之争被罢官到郓州任通判,兴办府学,庶政修举,次年病逝于郓州任上,谥号“文正”。
庆历五年(1045年),“两度入相”的富弼被排挤,出知郓州,一年多后移任青州。
庆历七年(1047年)五月,“三朝宰相”韩琦出知郓州,十二月徙知成德军。
至和元年(1054年),年轻的司马光到郓州任通判,温良刚正,弘扬儒学,次年移任并州。
至和三年(1056年),史学家、经学家刘敞知郓州。
金大定二年(1162年)正月,济南人耿京率众起义,与辛弃疾等义军会合,一举收复东平,为联络南宋朝廷,辛弃疾带领数人打马奔出南门,疾驰杭州。
那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——辛弃疾策马疾驰出城联络南宋朝廷,很可能就是通过“望鲁门”奔向南方,这一场景为“望鲁”二字增添了壮怀激烈的情感色彩。
宋代文豪先后任职东平,引得许多文人相聚于此,留下了许多绮丽的诗篇。如:司马光《奉和始平公忆东平》、苏轼《和鲜于守骏郓州新堂月夜》、王安石《送郓州知府宋谏议》、欧阳修《送郓州李留后》、曾巩《郓州新堂》、黄庭坚《出城送客过故人东平侯赵景珍墓》、贺铸《东平周村驿观临川吴公题》、韩琦《过梁山泊》。
这些文人墨客的活动,为东平州城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,也让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更加深厚。
从石匾到城市记忆
时光荏苒,沧海桑田。清代乾隆末年的这次重修,历经二百年的风雨侵蚀、战火毁损和人为破坏,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,古城荡然无存。
20世纪80年代,曾经镶嵌于州城南门之上的“望鲁”城门石匾出土于城内池塘,现藏于东平博物馆。此后,大东门的“龙虎”、小东门的“瞻岱”、西门的“秩成”等城门石匾也相继被发现,并作为重要文物存放于州城石刻博物馆。
当时间迈入二十一世纪,文旅建设的跫音愈来愈响。东平县在2009年拉开宋城建设序幕,先期建成北城墙、北城门楼、宋街、仿古牌坊、石刻博物馆等,如今,这里高峻雄壮的城楼、古韵悠长的石板路、白墙黛瓦的民居、次第而立的牌坊……都在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今天的重生。
2014年7月,在泰安东平州城古镇重修过程中,施工人员发现了一个约两米长的巨型石块,上面还有“瞻岱”二字。这与“望鲁”城门石匾一样,都是东平州城历史的重要见证。
“望鲁”城门石匾的发现,不仅为东平州城的历史提供了实物证据,也为这座城市的记忆增添了生动的细节。
石匾背后的文化印记
匾额是古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,相当于古建筑的眼睛。每一块牌匾的背后,都隐藏着动人的故事。
“望鲁”这一名称,既指明了方向(南望鲁地),也表达了文化上的认同和向往。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城门命名中也能看到,如费县老城四个城门分别是望沂门(东望沂州、沂水、临沂)、仰圣门(向西仰望孔子、仰望曲阜)、瞻蒙门(瞻望蒙山)和映文门(南面是文山)。
这些城门的命名,既反映了地理方位,也体现了文化取向。在潍县,县城东门、西门、南门、北门上的匾名分别是“朝阳门”“迎恩门”“安定门”“望海门”。总之这些名称或表明方向,或寄托理想,或寓意吉祥,都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。
穿越千年的对话
当我们在东平博物馆里驻足于“望鲁”城门石匾前,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:那是咸平三年黄河决口的波涛汹涌,是郓州新城建设的号子声声,是辛弃疾策马奔出南门的急促马蹄,是历代知州修葺城墙的工匠瓦刀敲击声,是文人墨客吟咏东平的诗词唱和……
这块沉默的石匾,见证了东平州城的千年沧桑,也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坚韧不拔。
今天,当我们漫步在东平宋城,看着高峻雄壮的城楼、古韵悠长的石板路、白墙黛瓦的民居、次第而立的牌坊,仿佛穿越千年,与历史对话。那块曾经沉睡于池塘的“望鲁”城门石匾,已然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,承载着千年城市的记忆,也寄托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许向往。它时刻提醒着我们,无论时代如何变迁,文化之根、历史之脉、城市之魂、山河之魄永远不能忘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