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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文刊载于10月28日《湖南日报》05版。
河北保定,古莲花池。夏日澄澈的阳光,穿过百年古树的繁枝密叶,轻柔地落在一座古朴的牌楼之上。这座看似寻常的建筑,却承载着中国楹联史上的两朵“奇花”——两副楹联,总共八个字:
涤翠;
摇红。
霓带;
霞衣。
何以称“奇”?保定市莲池书院研究会会长、莲池书院博物馆原馆长柴汝新道破玄机:“于浩如烟海的中国楹联中,二字联已是凤毛麟角。而两副二字联同镌一楼,更属绝无仅有。”
牌楼溯往迹,莲池话源流
“欲解此联之妙,需先读懂此牌楼与莲池的前世今生。”柴汝新娓娓道来。
他介绍,这座三门四柱、高约十米的牌楼,原非莲池旧物,而是矗立于保定火神庙前。火神庙初建于明嘉靖年间,清道光时曾予重修。据《清苑县志》载,庙宇规模宏大,香火鼎盛,坐北朝南,门前一条四十余米的短街尽头,正对着一座专为酬神而建的戏楼。作为道教道场,庙内供奉的是执掌人间烟火的火德真君——炎帝。这座牌楼,便这般静观着明代的烟火,聆听着清代的戏文,一路行至今日。

古莲花池内迎门而立的牌楼。
而古莲花池的历史,比牌楼更为悠远。公元1227年,金末元初,饱经战火的保定一片颓垣。元朝将领张柔坐镇于此,重建保州城,引泉筑园,其所建四园之一的“雪香园”,便是莲池前身。1289年,保定地震,雪香园渐趋荒芜。直至明嘉靖四十四年(1565年),知府张烈文予以重建。明万历十五年(1587年),知府查志隆再度扩建,并赋予其精神内核——以莲池碧水为“水鉴”,寓意“秉政应鉴之碧水苍天”,莲池遂得“水鉴公署”之雅称。因池中荷花繁盛,世人俗称为“莲花池”,逐渐成为官绅文人雅集之所。

万卷楼前厅悬挂着乾隆皇帝亲题“绪式濂溪”。
清雍正十一年(1733年),直隶总督李卫于莲池西北创办莲池书院,延聘名师,使其一跃成为北方学术重镇,引得“四方贤隽担簦负笈受业门下”。至乾隆年间,直隶总督方观承增筑亭台,修建“莲池行宫十二景”而名,有“城市蓬莱”之誉。后乾隆皇帝亲题“绪式濂溪”,期许书院承袭周敦颐(号濂溪)之理学衣钵,更将莲池书院推向高光时刻。
清末以降,莲池屡遭兵燹,直至新中国成立,方得妥善修缮,重现光彩。1975年,古老的牌楼自火神庙迁入莲池。两位历经沧桑的“老者”,于此相伴,共续文脉。
1979年,当代诗词大家、书法家黄绮应邀为牌楼创作并书写了“涤翠;摇红”和“霓带;霞衣”两副楹联。黄绮早年师从闻一多先生,其深厚的学养与精湛的书艺,为此联注入了双重魅力。
联中藏天地,字外见精神
走近牌楼,只见正面匾额为篆书“古莲花池”,背面则为籀书“莲漪夏滟”。两副短联,分列正反匾额两侧。
柴汝新解读道,牌楼正面的“涤翠”“摇红”,仿佛是园林递给来访者的第一张名片:此处不独有风景,更有生命的姿态与风骨。
“涤翠”二字,源于清代管棆《匡庐歌》:“平明迎日上庐岳,春山涤翠清如濯。”
“用于莲池,意境尤深。”柴汝新说,莲与“廉”音同,翠色需常涤,恰似廉洁需常砺,此为君子之德。
“摇红”则脱胎自北宋王诜《忆故人·烛影摇红》,原词写尽孤影对烛的凄清。但置于莲池,意境全然一新:红荷临风摇曳,生机勃发,恰似文明在传承中永葆活力。
说到此处,柴汝新言辞间尤为动容:“莲池书院鼎盛之时,‘摇红’便被赋予了全新的时代意涵。张裕钊、吴汝纶等一代大儒在此传道授业,将文明的火种播向四方。更可贵者,书院还招收日本留学生,延请外教教授英文和西学。这簇‘摇红’,已然光耀寰宇。”

牌楼背面匾额籀书古莲花池别称“莲漪夏滟”。
绕至牌楼背面,“霓带”“霞衣”四字,恍若将游人从人间盛景引向缥缈仙境。
“霓带”语出屈原《楚辞·九歌·东君》“青云衣兮白霓裳”,乃神祇之服饰,象征着超脱尘俗的精神追求。于莲池,你既可在雨后晴空得见真实虹霓,亦能在宛虹桥上观赏巧夺天工之景。真幻于此已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那份向上的、超越的精神气韵。
“霞衣”源自南朝沈约之诗:“霞衣不待缝,云锦不须织”,描绘了一个天然去雕饰的理想之境。莲池内的“小方壶”“小蓬莱”,其名便是在告诉你:此地非是凡尘,乃是仙境。
柴汝新认为,中国人营造园林,从不仅为栖身,而是希望在尘世中辟一方净土,于现实里开一扇通往理想的门。“霓带”“霞衣”,便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。
“此般布局,深具意趣。”柴汝新说,“正面是现实的、入世的;背面是理想的、出世的。这正暗合了中国文人的两种生命情态:入世则脚踏实地,出世则神游物外。”

柴汝新(右)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解联。
从声律观之,这两副联亦臻化境。“涤翠”“霓带”为仄声,“摇红”“霞衣”为平声,对仗工整。就词性而言,“涤翠”“摇红”是动宾结构,动词对动词,形容词对形容词;“霓带”“霞衣”则为偏正名词相对。柴汝新感叹:“这已将汉语的形式之美与内涵之丰,发挥到了极致。”
文脉承古今,风物证春秋
“黄绮先生创作的短联,绝非简单的文字集句,而是深植于保定与莲池历史文化土壤,以学识为根、以翰墨为叶的精心结撰,堪称莲池书院的点睛之笔。”柴汝新认为,这两副楹联既勾勒出“莲漪夏滟”的如画景致,又承续了书院清雅文脉,更以黄绮独创的“铁戟磨沙体”书法的刚健与婀娜,为古老莲花池注入了崭新的生命力。

夏日的古莲花池,莲叶亭亭。
从私家园林到书院,再到公众园圃,莲池的身份几经变迁,但其精神内核始终如一——那是一种于世俗中求超越、在方寸间纳天下的文人风骨。
作为清代北方著名学府,莲池书院名师荟萃,英才辈出。
清同治七年,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,对莲池书院倾注大量心血,遴选山长、亲定试题,更于右眼失明、政务缠身之际,撰写《劝学篇示直隶士子》,勉励学子融通儒学与世用,匡正学风,经世致用,为书院复兴与直隶文教振兴留下深远影响。
其学生李鸿章继任后,延请名士黄彭年主修《畿辅通志》并出任山长,筹银购书三万余卷。此后,李鸿章又相继延揽“曾门四弟子”中的张裕钊、吴汝纶执掌教席。他们将曾、李的经世思想付诸实践,倡导实学新学,吸纳西方科学知识,使莲池书院享有“北方文化渊薮”之盛誉,不仅培养了毕沅、刘春霖两位状元,更走出了民国教育总长傅增湘等著名人物。
回望这八字双联,它们如同文化的基因密码,将古莲池的八百年风云、牌楼的迁建往事与黄绮的才情学识,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精神脉络。这场跨越时空的适配,实则是文化基因的同频共振。

有“城市蓬莱”美誉的古莲花池航拍全景。
今天的莲池,游人络绎不绝,或于“涤翠”“摇红”前留影,或于“霓带”“霞衣”下小憩。可能很少有人会驻足凝思这八个字的分量,更少有人知晓牌楼的迁建往事、黄绮的运笔匠心。“但文化便是如此,它不苛求你时刻铭记,它只是静静守候在那里,等着你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与之蓦然相通,心领神会。”柴汝新笑道。
【记者手记】最短的联里藏着最长的意
唐能
立于古莲花池牌楼下,品酌楹联文字之精妙、书法之遒劲、意蕴之幽深,仿佛八百年的文风雅韵,皆凝聚于此方寸之间。我不禁思忖:在这个信息汹涌如潮的时代,我们是否还记得“留白”的智慧?
两副对联,总共八字,却韵味无穷。今人习惯于铺陈,乐于将一切道尽说破。而这八个字,却选择了最含蓄地表达。它信任品读者自备文化底蕴,自有灵犀想象,这份信任,成就了最美的邂逅与共鸣。而这份极致的凝练,本身即一种文化的自信与从容。
柴汝新先生称此为“汉语的凝练之美”,而我更愿视其为一种文化姿态:真正的富足,并不在于拥有繁多,而在于需求适当。恰如中国画中的留白,音乐中的休止,真正的意境与神韵,往往诞生于言语止息、笔墨未到之处。
点评嘉宾:柴汝新

研究馆员,现任中国书院学会理事,保定市莲池书院研究会会长,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,原莲池书院博物馆馆长、保定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等,编著有《莲池书院研究》《不惑集》,与人合著有《古莲花池》《古莲花池匾联赏析》《古莲花池碑文精选》等10余部。

中国楹联学会 湖南省委宣传部指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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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华声在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