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家居行业,曾是中国消费市场中最具烟火气的领域之一。它承载着无数家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也托举起一批白手起家的商业巨子。然而,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,市场的风向变幻莫测。曾几何时,那些坐拥百亿身家、在行业中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,如今却纷纷黯然离场,只留下一声叹息与一连串令人深思的问号。

“木匠皇帝”的地产狂想与帝国黄昏
车建新的前半生,是一部激励了无数人的经典奋斗史诗。1966年,他出生在江苏常州一个贫困家庭,16岁便因生计辍学,拿起刨子、锯子,成了一名小木匠。然而,这个少年木匠心中装的不仅是榫卯木料,更有一幅辽阔的商业版图。
1986年,20岁的车建新怀揣着东拼西凑借来的600元钱,在常州开出了自己的家具作坊。他手艺精湛,头脑活络,更难得的是拥有超越时代的商业嗅觉。他很快发现,单纯的生产利润微薄,而连接消费者与产品的“渠道”才是王道。
1991年,他大胆投资百万,创办了常州第一家大型家具专营商场,首创“前店后厂”模式。到了1996年,他毅然决然地彻底告别生产环节,全面转型为专业家居渠道运营商,这堪称其商业生涯中最关键的一次跃迁。

“红星美凯龙”这个名字,从此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快速复制。 从常州到南京,从上海到全国,红星美凯龙的红色招牌如星火燎原。
2008年,他在上海建成了当时全球最大的家居商场,将其定义为“生活方式体验中心”,野心已不止于卖家具。2015年和2018年,公司相继在香港和上海上市,成为家居行业唯一“A+H”双平台上市公司,市值巅峰时超过2600亿元。车建新本人也以430亿元身家登顶常州首富,完成了从“车木匠”到“车主席”的阶级跨越,被业内称为“MALL王”。
可是,盛世之下,暗礁已现。巨大的成功催生了更大的野心,而路径依赖则让车建新将时代的馈赠误判为个人点石成金的能力。早在2009年,他便成立地产公司,涉足与家居紧密绑定的房地产业务。
如果说早期的地产项目还是为了配合卖场拿地,那么越到后来,已经变成了一场彻底的、孤注一掷的“地产豪赌”。数据显示,2015年美凯龙的筹资活动现金流入156.38亿,是2014年的近三倍,到2018年这个数据达到了239.49亿,并且这个筹资绝大部分是借款。而资本开支方面,投资活动现金流出也从2015年的46亿增加到2018年的126.68亿。
2018年,可以说是诸多地产老手开始收缩战线、回笼现金的一年,车建新却在此时逆向操作,豪掷1800亿元在全国扫入20块土地。这一决策,瞬间将红星美凯龙从一家轻资产运营的渠道商,拖入了重资产、高负债、长周期的房地产深水区。公司的资产负债表急剧膨胀,到后来,其总资产中竟有接近60%是“投资性房地产”,俨然成了一家伪装成家居公司的地产企业。

然而,双线作战的恶果迅速显现。就在他沉迷于地产数字游戏的同时,家居主业的基本盘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。互联网家装平台的崛起、精装房政策的全面推行、消费者购物习惯向线上的迁移,使得传统大型家居卖场的人流量断崖式下跌。红星美凯龙引以为傲的商场出租率,从2018年95%的高位一路下滑至2024年的83%,空置率攀升意味着租金收入下滑,渠道溢价能力丧失。主业造血能力衰竭,而地产板块在2020年“房住不炒”的坚定调控和行业整体降温下,迅速从“现金牛”变成了“吞金兽”和“负债源”。

两面夹击之下,千亿帝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崩塌。 债务如山压顶:截至2024年末,红星美凯龙短期借款和一年内到期负债余额高达85.25亿,流动负债余额高达289.31亿。而同期公司货币资金只有37.95亿,流动资产只有89.76亿。短期偿债压力巨大,货币资金完全无法覆盖到期债务。
业绩更是一片赤红。2023年、2024年连续巨额亏损,市值较巅峰时期蒸发超过七成。为求一线生机,车建新被迫“断臂”。其先是将优质的地产业务股权出售,最后更是将上市公司红星美凯龙的控制权,拱手让予厦门国资建发股份。但积重难返,注入的资金如同投入无底洞。
2025年5月,车建新本人因涉嫌违纪违法被立案留置,为他的商业生涯画上了一个充满问号和叹号的句点。从白手起家到千亿帝国,他用了三十年;而从帝国巅峰到分崩离析,他只用了短短三年。 一个木匠用半生心血搭建的宏伟宫殿,最终被自己亲手点燃的“地产狂想”野火,焚烧得一干二净。

“中国宜家”梦碎资本征途
与车建新白手起家不同,顾江生接手的是一个已具雏形的家族企业。1973年,他出生在浙江台州一个工匠世家,祖父和父亲都以精湛的沙发制作手艺闻名乡里。1995年,从杭州大学体育系毕业的顾江生,出人意料地选择在浙江树人大学担任一名体育老师。然而,家族的产业和血液中流淌的商业基因始终在召唤他。
2000年,27岁的顾江生毅然辞去稳定的教职,正式从父亲顾玉华手中接过了“海龙家私”的担子。他给公司带来了全新的现代企业气息,果断推出“顾家家居”品牌,并大胆引入职业经理人团队,开启了公司的品牌化、规范化发展之路。

顾江生眼光长远,野心勃勃。他将目光直接投向全球家居行业的标杆——宜家。他不仅在产品设计和空间体验上学习宜家,更在心中埋下了超越的种子。他喊出了那句著名的口号:“世界有宜家,中国有顾家”,并一度将其升级为更具野心的“欧洲有宜家,世界有顾家”。
在他的带领下,顾家家居发展迅猛,于2016年成功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,迅速成为中国软体家居的龙头。如果故事在此沿着产品、品牌、渠道深耕的路径发展,或许会是另一个佳话。 但顾江生为顾家设定了一个极具挑战的目标:2026年实现营收和市值“双千亿”。在传统制造业增速放缓的背景下,要实现这个几何级数的增长,他选择了另一条“捷径”——资本驱动,狂飙并购。
2018年,成为顾家家居的“并购元年”。在“产业+投资双轮驱动,打造世界级大家居产业控股集团”的战略口号下,顾江生主导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全球“扫货”:收购德国百年高端家具品牌Rolf Benz、收购意大利奢侈家具品牌纳图兹(Natuzzi)的中国业务、美式家具“宽邸”、出口床垫“玺堡家居”等多个国内外品牌。通过“买买买”,公司的营收规模如气球般被迅速吹大,从2016年不到50亿元,猛增至2019年突破110亿元,短短三年便实现了翻倍。

然而,这场资本盛宴的背后,是高昂的代价和隐秘的裂缝。首先,是高溢价并购埋下的“商誉地雷”。 为了快速获取品牌和渠道,顾家往往付出远超净资产的价格。当这些被收购品牌因水土不服、整合不力或市场变化而业绩不达预期时,巨额的商誉减值便成为吞噬利润的黑洞。例如,斥资4.24亿收购的玺堡家居,盈利微薄,最终被迫低价出售,一进一出净亏超2亿元。
其次,是急剧恶化的财务状况。 大规模现金收购消耗了巨量资金,公司负债率一路飙升,远超欧派、索菲亚等稳健同行的水平,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逐渐无法覆盖投资和债务偿还的需求。
更为复杂和致命的是,顾江生家族似乎将上市公司视为其资本棋局的一枚重要棋子,而整个家族更深陷于高杠杆的融资网络之中。为了支撑庞大的并购和应对层层债务,自2020年起,顾氏家族开始了大规模、高频次的减持套现,累计从上市公司抽血超百亿。但这依然无法填平资金缺口。随着房地产行业进入漫长下行周期,与之唇齿相依的家居行业整体遇冷,市场需求收缩。高杠杆模式在顺周期中是扩张利器,在逆周期中就成了夺命绞索。

内忧外患叠加之下,堤坝终于崩塌。 诉讼、仲裁如雪片般飞来,顾江生本人及顾家集团被法院多次列为被执行人,累计执行标的超过30亿元,所持的上市公司股份也悉数被司法冻结。曾经雄心万丈的顾江生,最终走到了弹尽粮绝的一步。
2023年11月,顾氏家族将顾家家居29.42%的控股权,以88.8亿元的成交价价,彻底转让给了由美的集团“少东家”何剑锋控制的盈峰睿和投资。2024年,顾江生辞去董事长职务,黯然离场。那个梦想着让“顾家”走向世界的家族,最终在资本狂飙的末路上,失去了“顾家”本身。 门店依旧灯火通明,销售数字依然庞大,但这一切,已与顾氏三代人的创业传奇再无瓜葛。

失控的野心与时代的耳光
车建新与顾江生的故事,一南一北,一重渠道一重品牌,却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,共同演绎了一场由极盛到骤衰的悲剧。他们的陨落,并非偶然的运气不佳,而是在行业宏大叙事转折的关键节点上,因同一种“疯狂”而触发的系统性溃败。
这种“疯狂”的第一重表现,是对“规模崇拜”的迷恋。在高速增长的时代,大就是强,快就是好。车建新不满足于“家居之王”,他要构建一个“商业+住宅”的庞大不动产帝国;顾江生不满足于行业龙头,他要打造一个掌控全球品牌的家居产业控股集团。他们的目标函数里,增长的速度和体量的庞大,压倒了健康的利润、稳健的现金流和抗风险能力。在顺风顺水时,这种迷恋是指引他们攻城略地的军旗;但当市场换挡、风向突变时,这面旗帜就成了将他们引向悬崖的迷幡。
第二重,也是最为致命的“疯狂”,在于对财务杠杆的危险游戏毫无敬畏。车建新通过银行借款、债券、ABS等各种金融工具,将杠杆用到极致,构筑起一个以巨额债务为基座的商业大厦。顾江生则利用上市公司平台和复杂的家族融资网络,以“小马拉大车”的方式驱动一场又一场巨额并购。他们都深信资本的力量可以打破物理规律,实现超常规跨越,却忘记了杠杆是双向的:它既能放大收益,更能加速死亡。当行业下行、销售回款放缓、融资渠道收紧时,高昂的财务成本和大额到期债务,瞬间就能抽干企业的生命血液。红星美凯龙逼近警戒线的负债率和顾家家居脆弱的短期偿债指标,正是这场危险游戏终局时的记分牌。
然而,最根本的“疯狂”,或许源于一种战略洞察力的“时代脱臼”。2018年,是中国经济尤其是地产业一个清晰可辨的分水岭。去杠杆、抑泡沫、回归实体经济成为主旋律。很多敏锐的企业家已经开始“储粮过冬”。但车建新和顾江生,或许是被过往的成功所麻醉,或许是被内部的增长焦虑所驱使,选择在这个时刻踩下扩张的油门,全力冲刺。车建新误判了房地产周期的长度和政策的决心,以为可以复制家居卖场的成功经验;顾江生则低估了跨文化、跨市场整合的难度,以及宏观经济“黑天鹅”的冲击力。他们用上一个周期的成功经验,来应对下一个周期的全新挑战,这种错配,注定要付出惨重代价。
他们轰然倒下的身影,为整个中国家居行业,乃至所有经历过高增长、热衷于跑马圈地的民营企业,投下了一道长长的警示阴影。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:那个依靠野蛮生长、高杠杆驱动、盲目追求规模排名的草莽英雄时代,已经一去不复返。 当前的市场,人口红利见顶,房地产回归居住属性,消费者变得更加理性、专业和挑剔。未来的竞争,将是综合能力的比拼:是产品创新与精益制造的能力,是品牌价值与用户体验深耕的能力,是数字化运营与供应链效率的能力,更是保持财务稳健、穿越周期波动的能力。
如今,红星美凯龙的招牌下忙碌的是厦门国资的身影,顾家家居的决策室里坐着“美的系”的干将。品牌得以存续,业务仍在运转,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。但创始人时代的终结,标志着一个商业哲学范式的转换。车建新和顾江生的跌落,不仅仅是个人的商海沉浮,更是转型期中国一代企业家群体,其传统增长思维遭遇时代铁壁的一次集体叩问。
它用巨大的代价呼喊:在充满不确定性的长路上,敬畏规律、坚守主业、稳健经营,远比一场华丽而危险的疯狂冒险,更能通向可持续的未来。 这份浸透着遗憾与教训的案例,应当成为所有后来者案头一本常翻常新的教科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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